中国的金融开放,最早始于改革初期,第一家到中国来的金融机构,是一家日本的政策性银行。20世纪80年代搞试验区,鼓励外资流入,可以看成是资本项目开放的起步。同时我们也看到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开始对汇率政策、汇率水平的逐步调整。可以说金融开放自始至终伴随着经济改革、经济开放的全过程。但是如果把中国的金融体系和其他的经济部门,尤其是实体部门作一个对比,总体来说金融开放的程度还是比较低的。如果看中国的经济开放,早期可能更多地集中在实体部门。
金融行业也有开放。过去有一个说法,资本项目的开放策略就是先长期后短期、先股权后投资组合。但是今天中国经济进入新的发展阶段,在高质量发展、双循环下,金融开放可能成为一个新的、比较大的挑战。
探讨金融开放如何支持高质量发展,重要的是弄清金融开放面临一些什么样的问题,可能会有一些什么样的挑战,可以考虑一些什么样的思路。当前或者下一步要面对的金融开放问题,可以分成三个方面的工作。一是金融服务业的开放,二是资本项目的放开,三是人民币国际化。这三个方面互相连接,但在工作的内容、具体的影响上,可能是有一些差异的。
金融服务业的开放,改革初期日本的政策性银行进来,可以看成最早的开放,一些国内的金融机构到主要的国际金融中心开办分支行,也可以看成金融服务业开放的一个重要方面。但最大的决心,可能是2001年底加入WTO的时候,决心要放开国内的银行业。当时决心对外资银行每年开放人民币业务、开放5个城市,5年以后基本上就放开了。这样的决策,在当时是有很多争议的。最大的争议,就是大家感觉“狼来了”,国内银行业可能要被冲垮了。确实有一个客观背景,就是在20世纪末的时候,我国银行业总体比较脆弱,亚洲金融危机时不良率高达30%以上,当时对国内的银行比较悲观。在这样的背景下讨论外资银行到中国开展业务,大家感觉有可能会对国内的银行造成大的冲击或影响。
中国加入WTO时,笔者和当时《比较经济杂志》(Journal of Comparative Economics)的主编John Bonin合作写了一篇文章,看加入WTO对中国银行业会发生什么样的影响。研究发现,在国际上,尤其是在主要的发展中国家,几乎没有一个案例是外资银行进入之后,把国内银行全部都给冲垮了的;普遍的挑战是外资银行进入之后开展业务举步维艰,只有一个国家外资银行占据主导地位,但原因在于外资银行并购了国内最大的一家银行。所以总体来看,不用担心狼来了把羊都给吃掉了,最大的困难是进来之后有很多玻璃天花板,外资银行开展业务其实是困难的。
《径山报告》关于金融开放的一个基本判断是,加入WTO以后,我们在金融服务业开放方面可能做得还不是特别理想,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。过去几年采取了很多措施,应该说是有很多改进的,尤其是外资机构到中国来拿牌照变得容易了,业务相对来说变得比较广了,同时对一些股权的限制也慢慢地放宽了,甚至有的就取消了。所以对于金融服务业开放,过去形成的第一个误导性看法,就是觉得外资银行进来了,就把中国的银行都给冲垮了。
最近国内银行业的观点发生了比较大的改变,经过十几年改革治理,自信心上升很多。现在很难评论当时的做法一定是对还是不对,但客观来说,现在其实有更大的空间、更好的条件来进一步开放。这是第一个方面,过去对金融服务业开放有一些误解。
但其实对金融服务业开放过去有一个更大的误解,这也是很多人担心的,觉得外资银行进来了,肯定会造成很大的金融风险,金融不稳定,因为外资银行进来了,想进就进、想出就出,搞一团糨糊,自己跑掉了。这种风险有,但总体上来说,这也是一个误解。笔者和John Bonin在二十年前合作的文章里提到,外资金融机构到中国来开办业务,其实就像外国机构到中国来直接投资办厂,当然要赚钱,但没有强烈的动机把你搞乱,因为搞乱之后它自己也赚不了钱。这还不是最根本的问题,最根本的问题是如果外资金融机构到中国注册成立分支机构,其实可以把它看成一家中国的金融机构,只不过是外资的。最终会不会造成额外风险,不在于它是外资、民企还是国企,而在于监管能力怎么样,风险能不能控制住。从这个方面来说,过去有一些担忧可能是不必要的。
金融服务业的开放,对下一步构建新的经济发展格局非常重要,起码可以增加竞争,学习好的管理经验和好的业务模式。而且双向学习对双方都是有利的。双循环要更重视国内循环,但国内循环仍然需要一个对外经济的循环来支持我们提升质量,强化竞争能力。
金融服务业的开放,其实是一个风险相对较低,同时能带来很多显而易见的好处的一个政策。与此同时,监管能力要跟上。过去很多做法,比如一些监管、调控,不是清楚的、标准的市场做法,跟外资机构能不能对上,需要双方共同探讨。举个例子,我们比较喜欢窗口指导,有的金融机构容易领会,有的不是那么容易领会,将来金融服务业要开放,在监管的框架、监管的方式上,也要更加市场化、更加国际化,这是金融服务业开放可以做的事情。
这个问题永远都有很大的争论。一方面,一个国家发展到一定程度,到最后要开放资本项目,因为资本项目的开放提高效率、改善资金配置,甚至支持创新,是各方面都需要的。经济发展到一定水平以后,资本项目开放对经济的持续发展至关重要。另一方面,很多发展中国家开放资本项目以后直接就发生了金融危机,带来很大的困难。亚洲金融危机,印度尼西亚放开之后出现很大问题;泰国在一定意义上来说也是因为一开始放开了,大家对泰国经济非常乐观,钱很多进去了,但当资金往回走的时候,金融稳定就出现比较大的问题。所以二者如何平衡,这可能是一个比较大的课题。
资本项目开放当然还是要往前走,但可能有几个方面的因素需要考虑。
第一个方面的因素,资本项目开放需要考虑改革次序的问题。如果汇率没有改革,把资本项目放开,将来会有很大的问题。但也不是说前面的那些都要做完了,才能继续往下走,所以怎么样在不同措施之间相互协调、相互配合,可能是一个重要的改革方针。下一步可能还是应该考虑成熟一个,放开一个。
有一些领域,过去资本项目放开有一些基本的策略:鼓励资本进来,资本出去相对谨慎;鼓励长期投资,短期投资组合相对谨慎;对股权投资相对乐意。总体上来说,过去的理念就是钱进来是帮助我们,钱出去就不知道到底是帮助谁了。还有一个就是钱进来,稳定在这里,但如果钱容易进出,就比较容易导致风险。听起来好像是一个比较初级的经济学的思想,但对于发展中国家来说,其实可能就是一个比较好的开放的策略,因为任何放开的措施,最后判断好不好,就是一条:有没有帮助我们提高效率、支持增长,且同时没有带来严重的金融风险。
过去对资本管制有一些担心,一说资本项目管制觉得是不太好的事情,原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对资本项目管制也一直持负面态度。比较近的一个例子是2015年汇率中间价改革,出现了资本外流、人民币贬值、市场波动。后来央行采取了一系列措施,最后把外汇市场给稳定住了。但是央行官员在表达的时候,是加强了对跨境资本流动的管理。
传统观念认为管制本身是一件坏事情,在已有框架下做一些管理,也许更容易被接受。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?是因为在全球化的过程中,总体上大家感觉管制不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。典型的例子就是亚洲金融危机之后,马来西亚加强了资本项目管制,受到国际资本市场的普遍的批评和谴责。
但2012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专门发布报告,对资本项目管制问题发布新的观点,比原来的态度立场往回退了一步。主要观点是如果一些国家面临金融不稳定,甚至金融危机的风险,这时采取一些资本项目管制的手段是可以理解的。现在,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官员对资本项目管制的态度变得相对更为中性。事实上,不存在开放一定是好的,管制一定是不好的,最后看好不好,是能不能保持稳定的金融市场环境,同时支持经济增长。
下一步资本项目开放要成熟一个、放开一个,如果一些领域条件不是很具备,那就没有必要急着开放。讨论比较多的两个领域,一个是房地产投资问题,就是要不要允许居民对境外、非居民对境内房地产市场投资,这是可以讨论的。另一个是居民对衍生品市场投资问题。衍生品是资本市场上配置资产和管理风险的重要组成部分,但如果管理不善,很容易放大风险,甚至让风险看不清楚。美国次贷危机就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,最后造成了严重的后果。所以在资本项目的开放上,要稳步往前走,也要更加重视效率和风险之间的协调。能开多少就开多少,不要担心被人指责而不敢用或者不愿用资本项目管制,最高目标还是应该维持金融稳定,支持经济增长。
同时,可以考虑宏观审慎政策,以之应对开放过程中积累的风险。一个例子就是泰国,泰国在亚洲金融危机时爆发了严重问题。一开始,投资者对泰国经济,包括房地产市场非常看好,大量外资流入。泰国的决策者非常开心,认为国际投资者“用脚投票”支持他们的政策和经济。但资本大量进来,总有一天有一部分资本要往回走。信心一旦开始动摇,就看有没有成熟的市场机制、有效的监管框架。如果不具备,资本回流可能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。
并不是说所有的资本流入都是不行的,其实是看市场机制有没有成熟。有的国家每年不断地有资本流进流出,也有一些市场波动,但没有发生金融危机。另外一些国家一有资本流进流出,马上就发生金融危机了。
在上一轮美联储收紧货币政策的时候,俄罗斯、土耳其、南非发生了金融危机。最近资本市场上又开始讨论美联储一收紧,哪几个国家可能又会发生金融危机。面对同样的外部因素,土耳其再次名列其中,说明上一次经历危机以后,并没有明显改进——既没有在资本项目管制上做文章,也没有改进内在的市场机制——只要国际上风吹草动,它就跟着发生危机。
这是值得吸取教训的。第一,有时候采取一些资本管制,并不是不可接受,反而可能利大于弊。第二,宏观审慎政策也很重要。在资本大量流入的时候,是不是可以用一些办法让资本流入适度放缓?如果会有一些风险积累,风险积累的速度相对来说慢一些。这可能是比较稳健地开放的办法。
“十四五规划”提出要稳慎地推进人民币国际化,也有专家说现在是人民币国际化再出发。2009年开始人民币国际化政策密集出台,但当时的政策有几个比较突出的特征。第一,当时主要还是政策推动、主导人民币国际化的进程。第二,当时的政策主要还是集中在增强人民币国际支付功能,包括对一些跨境贸易、跨境投资用人民币来做结算,其主要是一个支付功能。
2016年之后重新走上了新的道路。其中最大的进展就是:第一,人民币加入了SDR;第二,中国的一些金融市场加入了国际市场指数。这对于外资进入中国资本市场,增强中国资本市场投资功能是非常重要的。
为什么现在要讨论人民币国际化再出发?确实需要重新考虑什么样的人民币国际化策略是可持续的。举一个简单的例子。中国香港原来有一个比较大的人民币离岸市场,后来汇率波动,对离岸、在岸汇率和利率造成了干扰,流动性一下子减少了。因为两边出现了价格水平的不一致,一些业务也走了回头路。
现在再看人民币国际化问题,可能需要在策略上考虑什么样的业务是可持续的,最终要保证人民币国际化水平不断提高。
如果人民币国际化再出发,在两个方面可能会有所调整。
第一,如果说上一轮人民币国际化更多是政策主导,这次会更加重视市场需求,就是看市场需要什么、投资者需要什么,这是更有长期效益的。
第二,如果过去集中讲人民币的国际支付功能,这次会更加重视人民币作为一种投资工具的功能,这是至关重要的。一种货币要走向国际市场,最终还是应该让它能够被持有;如果没有资产可以持有,国际化是不能持久的。
香港人民币存款始于2004年,当时人民币处在强升值压力下,很多人每天都去香港的银行里换人民币。但后来人民币出现贬值预期,持有意愿就开始减弱了。货币升值贬值当然对持有有影响,但如果成为主要影响因素,那么人民币国际化将会有很大的短板。所以现在这样的策略调整,应该说是一件好事情。
具体跟以前相比会有一些什么样的变化?笔者和樊纲教授做过一个研究,对成为国际货币需要的主要条件进行量化分析。决定一个货币是能不能成为国际货币,最主要的因素可以分成三类。
第一类因素,一个庞大、开放、活跃的经济体,其货币成为国际货币的可能性就会高很多,因为有很多投资、贸易等方面的国际交流。如果是一个闭关自守的国家的货币,别人要用到它都很难。这是对经济体本身的要求,但仅有这一条是不够的。美国经济早在20世纪初就在全世界排到第一,但美元并没有成为主要的国际货币,说明还有其他重要条件。
第二个重要条件是一个有效运行、产品丰富多样、流动性充裕的金融市场。是要让人能持有资产,人民币国际化的功能才能持续下去;如果像过去那样只是支付功能,规模就做不起来。
第三类因素,一套健全、国际标准的市场与法律制度。内外市场要能接上,同时更重要的是保护产权。比如外国人投资国内资产,晚上不会担心明天起来像委内瑞拉一样被没收资产。只要发生过一两次这样的事情,将来外国投资者就不会有信心。
第一类因素,庞大、开放、活跃的经济,我们已经完全具备;第二类因素,开放、产品丰富多样、流动性充裕且市场制度和国际能接轨的金融市场,我们还有较大缺口;第三类因素,对产权的保护、对市场规则的维持也很重要,我们需要进一步完善。下一步人民币国际化,关键可能是金融市场的进一步开放和制度的进一步改革。
客观来说,国内资本市场无论从企业融资还是老百姓投资的角度,功能上应该说还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,需要进一步改善。监管部门提出“建制度、零容忍、不干预”,这是非常好的,但短期内能走多远,还值得进一步思考。国际上能接受的、有效的、开放的金融市场,我们要努力构建,但实际上中国已经有一个高度开放的、国际上能接受的、有效运行的资本市场,就是香港的资本市场。要把香港建设成中国最大的国际金融中心、全世界最大的人民币金融中心。香港市场的投资者构成、市场制度、跟国际市场的连接,都是国际水平的,如果能把香港市场建成国际水平的人民币金融中心,人民币投资功能的问题就比较容易解决。非居民海外机构、个人投资者要持有人民币资产,完全可以首先通过香港市场来持有。
以衍生品市场为例,我们对衍生品市场的开放还是有一定疑虑的,因为它可能会带来一些风险,投资者能不能理解也不知道。但如果在香港发展衍生品市场,第一可以给投资者提供管理风险的必要工具,第二可以把这个市场和内地的风险市场适当分离,即便个别出现问题,也不会影响国内经济。
并不是说将来只靠香港,上海、深圳、北京都要持续建设。但建立一个国际能接受的、有效运行的、流动性充裕的、产品丰富的金融市场,需要很长的时间。我们有捷径可走,就是把香港市场变成中国最重要的国际金融中心,以此助力人民币国际化,这其实是一件一举两得的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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